幾年前,馮苓正是因為逃了家裡的婚約,才來香港這邊投奔朋友。最終她大獲全勝,又返回了上海。一晃幾年過去,作為她曾經的學生,聽說她終於要結婚,溫見寧也替她高興。
只是馮苓這會要和人去跳舞,她也不好多問個中細節。
過了一會,溫靜姝親自來角落裡問溫見寧:「我聽馮小姐說,她要結婚了,打算邀請你們幾個女孩子去參加她的婚禮,可有此事。」
溫見寧抿了抿唇,點了頭。
溫靜姝當即喜上眉梢,也顧不得別的,穿過人群再去找見宛她們確認。
溫見寧低下頭,突然有幾分意興闌珊。
舞會一直到後半夜才漸漸停下,客人才紛紛散去。
作為主家的人,溫見寧陪在溫靜姝她們身旁,一同到門口送客。
等最後一輛小汽車離開時,眾人這才打著呵欠拾階而上,準備回到樓上房間準備睡覺。
見宛有意落在後面,趁人不注意,經過溫見寧身旁時壓低聲音,語氣森冷道:「咱們的帳今天可還沒算完呢。」
她還記著溫見寧今日打她那一巴掌,指不定日後什麼時候想起來了,就會還回去。可她才不會告訴溫見寧什麼時候動手,她就是要讓這個鄉下丫頭永遠提心弔膽,時刻當心她的報復。
溫見寧卻倏地轉頭盯著她,黑白分明的杏眼寒氣逼人,幾乎一字一字道:「我等著你來。」
見宛被她看得呼吸一窒,莫名生出幾分膽怯,竟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等溫見寧走後,見宛才咬牙切齒地一跺腳:「神經病!」
回到房間後,溫見寧關了燈躺在床上,正準備入睡,門口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。
她一骨碌爬起,將房門打開。
身穿睡裙的見綉躡手躡腳地溜進來,直至鑽進被窩後,才跟溫見寧咬耳朵道:「見宛今日一定累了,明早起不來,我想在你房裡睡。」今晚的舞會辦得太熱鬧,見綉直到現在臉還是熱的。她自己一個人在房裡翻來覆去也睡不著,索性就想來找溫見寧說話。
黑暗中,姐妹兩人躺在一個被窩裡,靜靜地看著頭頂漆黑的天花板。
見綉突然問道:「你今日是怎麼回事,人家不過一句玩笑話,你竟然這麼大反應。」
她說的是今晚宴會上的事。
溫見寧硬邦邦道:「我一直都是這樣,不管誰說了讓我討厭的玩笑話,我都不會給他面子。反倒是你,和那種人是怎麼認識的。」
見綉小聲埋怨道:「可他是我的朋友,你這樣做讓我也很沒面子。」
「你本就不應該交這種朋友,他不是什麼好人。你不知道他——」溫見寧本想提她在長廊上聽到的對話,但又想起她已經跟人允諾過,絕不把這件事向外泄露半個字。話到了嘴邊,只能改口,生硬道:「總之,你只需記住,那個嚴霆琛不是好人。」
她看見綉今晚的樣子,實在有點擔心見綉會被嚴霆琛那種花花公子騙了去。
見綉靜了一會,才在黑暗中輕聲道:「我知道呀。」
兩人不約而同地靜默片刻,一時之間,房間里只有彼此輕柔的呼吸聲。
過了一會,還是見綉先開口,絮絮叨叨地給溫見寧講起了嚴霆琛的家世。
嚴家祖上在南洋白手起家,後來轉至香港,開起了百貨公司。嚴霆琛的父親嚴誠更是從英國人手中花錢買了爵士勛位,成為香港的地頭蛇之一。
嚴誠本人也是風流成性,多年來一直是姑母溫靜姝她們的座上客。家裡還有十幾房姨太太,生了一堆女嬌娥。只有一個嚴霆琛是五姨太所出,是唯一的男丁,自幼被慣得壞了,比老子還紈絝不成器。但因嚴家僅存了這一條血脈,嚴誠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
見綉也是今年才在樓下的舞會上偶然認識他的。
嚴霆琛是見宛的同學,其父還是姑母她們的朋友,若非他整日忙著四處和女孩子們約會,或許見綉還能再早一點認識他。他這人雖是個花花公子,但相貌俊美、談吐風雅,人又知情識趣,相處起來頗為輕鬆。跳過幾次舞之後,見綉也和他成了朋友。
不過也只是朋友而已。
對於他的一些風流事迹,見綉也有所耳聞。
溫見寧對這人不感興趣,聽了幾句就連連打呵欠,困得睜不開眼。她只要見綉心裡有數,不被這個花花公子三兩句話騙了就好。
就在溫見寧快睡著時,又聽到見綉小心翼翼的聲音:「今天你和見宛說的話,是怎麼想的。」
溫見寧困得迷糊了,一時竟然沒反應過來:「什麼?」
見綉只好輕聲再問:「見寧,你打算將來做什麼呢。」
這個問題溫見寧自己也不知道答案,只能模稜兩可地答道:「走一步看一步吧。」
見綉幾次欲言又止,最後只低低地說了一句:「我覺得,我們還是早做打算比較好。」
溫見寧實在困得不行,連連嗯了幾聲沒了動靜。
耳畔傳來輕柔勻稱的呼吸聲,身旁的人已睡著了。
見綉有心再和溫見寧多說幾句,可也體諒她一整晚被迫待在舞會上的疲倦,只能獨自一人睜眼看向頭頂黑魆魆的夜。
見綉知道,她從來不是一個很有勇氣的人。
她和見寧不一樣。
就比方說同樣在對待見宛這件事上,見寧是懶得和見宛計較,她卻是真的不敢。小時候她就不敢反抗見宛,大了也不敢輕易逆了她的意思。對自己的姐妹尚且如此,更何況是把她們當金絲雀一樣養大的溫家。
哪怕知道這華美的屋舍、衣飾都是溫靜姝她們精心打造的鎖鏈,但她還是不敢想像飛出金籠後的日子,甚至只要一想到就會渾身發抖。
她正想著,身旁的見寧翻了一個身,背對她向床外沉沉睡去。
見綉輕嘆了一口氣,也轉過身去,面向另一邊闔上了眼。
…
十六歲成人禮後,見宛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和姑母她們一起參加各種社交場合了。
她彷彿忘了成人禮當天的各種不愉快,把發尾燙了卷,塗口紅穿高跟鞋,整日出席各種舞會,言談舉止儼然已有了大人的模樣。
這天下午,溫見寧照例被傭人從房間里叫出來喝下午茶。
溫靜姝她們今日難得沒有牌局邀約,也正在樓下沙發上坐著。
溫見寧掃了幾眼,發現在場的只缺了一個見宛。不過她也沒多想,徑直坐下來,和眾人一起喝茶吃點心。
沒過一會,見宛春風滿面地快步走進客廳來,站在眾人面前背著手矜持道:「諸位,我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。」
眾人很給面子地停下來,看著見宛發言。
見宛深呼吸一口氣,醞釀了半天,也沒想好怎麼開口。她想了一想,索性直接把藏在身後的報紙拿出來,遞給離得最近的見綉。
見綉接過報紙來一看,恰到好處地噯了一聲:「是見宛的詩發表了。」
眾人紛紛過來看熱鬧,報紙上面果然有見宛的名字,署名的那一小塊欄目正好是一首小詩。
這一下就連原本並不在意的溫見寧也被吸引了過來。
見宛帶回的這份報紙名為《星島晚報》,雖然只和溫見寧投的《星島雜談》雖然只差了兩個字,但地位卻是雲泥之別。前者至少是一份正經報紙,後者不過是上不了檯面的小報。
溫見寧原以為見宛前段日子要寫詩只是一時興起,沒想到她竟不鳴則已,一鳴驚人。再想到自己的投稿現在還沒有消息,她難免有點心情低落,連眾人議論了什麼都沒聽清。
等回過神來,她才聽到見綉好奇地問道:「聽人說寫文章很賺錢的,你得了多少稿費呀?」
提起這個,見宛不由得露出遺憾的神色:「報社只給了五元錢稿費,雖然少,不過勉強夠我買只賽璐璐髮夾了。」
眾人再次議論一番,還是梅珊先感嘆道:「可惜這期報紙出晚了,不然若是能在我們見宛成人禮的那天刊印出來,這樣才有意義。」
她這麼一說,其他也紛紛替見宛覺得可惜。畢竟見宛這樣愛出風頭,平白錯過了這樣一個展現自己的機會,怎能不讓她遺憾。
眾人還在對見宛的詩嘖嘖稱奇時,只有溫靜姝在旁一直不曾說話,而是舉止優雅地端起描金白瓷杯,抿去了嘴角漫不經心的笑意。
這時,一個穿翠藍襖褲的女傭來到客廳:「三小姐,這裡有您的信。」
溫見寧從沙發上起身,去接過信封。才一轉身,就發現眾人都停下來在看她。
她鎮定自若道:「是齊先生從上海寄來的信。」
其實溫見寧方才低頭掃了一眼信封上面的字,知道是從那家報社寄過來的。但她清楚,若是實話實說,只怕她會是下一個被當場圍觀的對象。出於某種心理,她並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投稿的事,尤其在還不知道結果的情況下。
眾人一聽,這才不再關注,把注意力轉回到見宛發表的那首詩上。
溫見寧沒有參與討論,只和溫靜姝說了一聲,徑直上了樓。
樓下傳來見宛謙遜的聲音:「我不過是隨手寫了幾句,僥倖被人看中罷了。詩歌本就好寫,不過三五行字,比不得長篇大論,隨便一寫就是好幾千字,也不知道要寫到什麼時候,有生之年能不能也刊印在報紙上。」
而溫見寧步伐沒有一絲停頓。
她踏上最後一級台階,轉身步入走廊,把所有聲音都留在身後。
等回房間關好房門,溫見寧這才拉開椅子,在書桌前坐下。信封用的是棕色牛皮紙,結實挺括,上面的落款來自報社一位姓方的編輯,鋼筆字遒勁有力,很有幾分水準。
溫見寧深吸了一口氣,這才動手拆開信封。
信紙才一抽出,她還未來得及展開,裡面夾帶的鈔票卻先掉了出來。
溫見寧先是一愣,隨後心頭湧上狂喜。
她突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,在房間里快速踱步了幾個來回,幾乎要跳起來對著窗外大聲喊了出來。考慮到會被樓下的人聽到,她最終還是壓下了衝動,但還是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,在床上來來回回地打滾。
等心情終於平復下來,她才坐回書桌前展開信紙,將對方的來信認真讀了一遍。
來信的人是報社的一位編輯,人姓方,看字跡筆力應當是一位男性。這位方編輯在信中告知溫見寧,她的稿子已經被取用,只是報紙要等到下一期才印刷,所以目前還沒有登出。
至於稿費,報社給出了千字六角的價格。
溫見寧曾聽齊先生說過,時下的稿費一般為千字一塊到五塊之間,通常只有名家才能拿到四塊以上的價格。不過那大多都是散文、短篇的價格,長篇的價格還要再壓低,千字六角雖然不高,但對於溫見寧一個文壇新人來說已算不錯的待遇了。
她的這部差不多有一萬多字,信里卻附了十元的鈔票。對方還在信的末尾提出,想和她另外約個時間地點見上一面。
(本章完)